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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包柔万象/03:00]谁杀死了包荣兴

1.


“……3月12日早7点29分,市公安局指挥中心接到群众报案称,向阳街与朝歌路交叉口绿化带里发现一名男性尸体,目前身分不明。经初查,死亡时间为凌晨3点左右,尸体有明显外伤,具体死亡原因需进一步调查……”


“……3月6日晚9时许……鹰飞小区内有人聚众斗殴……多为社会闲散人士,一人为在校生……认错态度诚恳,已对其进行批评教育……”


“……3月3日中午……失败……调停……已和解……”


“……3月1日……春天……”


结束。


2.


故事开始之前,请回答一个问题——


人与人之间到底相隔多远?


唐柔中考那年,对街的空房子终于卖了个不错的价钱,小货车晃晃悠悠,送进来一家四口,爸爸妈妈和奶奶,还有一个又高又大的男孩,每天推着腿脚不好的老人出来散心,半长的头发染成金黄,搭下来时会遮住眼睛,他就随手扒拉到脑后,再露出一个傻兮兮的笑容。晚上吃饭的时候,唐爸爸就会夹着很多菜过来,说小柔啊,你要多吃点,像那家的孩子一样,长得高高的。


唐柔吃了一假期的菜,也旅了一假期的游,算算日子该往回赶了,就隔着半个地球和家里视频。唐爸爸正在院子里晒太阳,屋外日头很足,晃在屏幕上看不清人脸,她说爸爸你进到里面去嘛,你眯着眼睛看起来好像一脸瞧不起我的样子呀。


唐爸爸就乐呵呵地从躺椅中起来,镜头仄歪一下,猛地窜出个急促奔跑的身影,由左至右,由近及远,嗖地就消失不见。唐柔吓一跳,唐爸爸了然地说,啊,是那孩子,天太热,奶奶想吃点凉的,他每次都这样百米冲刺地买回去。末了又加上一句,可是个好孩子啊。


唐柔不明白这种感叹从何而来,她对男孩的了解尚且停留在魁梧的个头和飘逸的金发上,刚才那一眼看到还以为是个火球弹过去了,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盛夏的躁动。


有着火一样热度的男孩叫包荣兴,是通过一个假期熟起来的唐爸爸告诉她的。包家的买卖做大了,就从小城市搬来了这里,花点钱,让儿子接受更好的教育。包荣兴很乖,但不是学习的料,每天早上整整齐齐地出发,下午又破破烂烂地回来。奶奶坐在椅子里一边缝补一边训话,他就蹲在旁边老实地看书,有时也会讲讲他在学校的事,什么时候交了朋友,什么时候被老师批评,偶尔缝着缝着漏颗扣子,还没等掉到地上,他一伸手就给抓了回来。


包荣兴虽然看起来人高马大,但是骗起来特别容易,以前一起玩的朋友跟着跑到这里,他们吹着奇怪的口哨,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,勾着他的肩膀说,嘿,兄弟,听说你最近发达了,接济哥们儿点呗。


包荣兴对“兄弟”“哥们儿”的词很没抵抗力,听到就会露出那种兴奋不已的笑容,一掏包把身上的钱都交了出去。父母在外打工,奶奶老眼昏花,邻里都爱看笑话,没人会在意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。晚上吃饭的时候,唐爸爸就会夹着很多菜过来,说多好的孩子啊,可惜了。


唐柔不觉得有什么可惜,人都有自己的定数,本来过得有滋有润的家庭,是因为沾染了恶习才变得支离破碎;包荣兴拿不出接济哥们儿的钱,逐渐成为单独的一人,是因为他没有在一开始学会拒绝。倘若你撒了慌,就去承认,总有一天会被宽恕,但你只是怨天尤人,就不该怪老天无眼。


他们不一样,一个在包容的环境中生出自由的翅膀,一个在跌打滚爬中被迫不断成长。


包荣兴开始不去上课,对街的房子经常传出巨大的声响。唐柔每天早上出门,都能看到他破破烂烂地蹲在门口,听到动静就抬起头,冲她傻傻一笑,连着嘴角的青紫也跟着滑稽了起来。


他说早啊,小唐,去上学吗?


他总是叫她小唐,既不甜腻也不生疏的称呼,这一天有两个人消失不见,他还是会兴高采烈地和你招手。唐柔打开车门,又直起身,说包荣兴,来上课吧,我让司机载你一起。


这是唐柔第一次喊他,包荣兴有点惊讶,又有点不好意思,手足无措地,隔街喊道,可以吗,真的可以吗,我可以坐车吗。


学校到家的距离不多不少,满打满算够走半个小时,开车的话只要十几分钟,换成那种很能赚钱的司机,十分钟都用不上,坐进去整理好衣摆,跟着车身来回晃晃,再抬眼就可以看到教学楼顶的大钟了。包荣兴每次恨不得让爸爸把车开到座位上,唐柔一般会提前几个路口停下,背着不像是女生会喜欢的藏青色书包,夏天的风拂起没什么质感的校服,和当天的阳光一样,轻飘飘的有些虚幻。


同样虚幻的还有卷边的课本,撒水的笔记,无穷无尽的作业和被密密麻麻的知识点覆盖住的黑板。风扇在头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,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,前桌宽阔的后背像厚实的水泥墙,把她牢牢笼罩在角落里,第无数次地听着老师因为吸入粉笔灰而止不住的咳嗽。


宇宙中是否存在其他生命?


没人知道答案,问题就这样留在讲台上,这个世界有时过于苛刻,不必深究的事情也非要闹出个结果,小王子离开星球后发现自己愈加思念花儿,而人与人之间仅仅相差1毫米,这1毫米足以叫两颗心破碎,他们不去理会,他们只想了解外面的事。


唐柔就不一样,她什么都不关心,她看到包荣兴在外面翻箱倒柜,听到别人一哄而散的笑声,她说你不用捡,你要什么,我家有很多。


她像哆啦A梦一样,变出了所有包荣兴想要的东西,大大小小应有尽有。他说小唐你可真厉害啊,五年前课本都在,我长这么大,还什么都留不住呢。


包荣兴什么都留不住,他一无所有,只能领着人爬了天台。唐柔上次到这里还是小学时跟人玩捉迷藏,充满神秘感的地方散落着熟客落下的物品,包荣兴纵身一跃扒住栅栏,伸手递到唐柔面前。


“小唐,”他说,“我想给你看这里。”


唐柔搭过去,他的手很大,可以整个包住她。唐柔在他掌心,慢慢缩成小小的一团。


包荣兴显得很兴奋,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站在这里,奶奶以前很喜欢一部电影,男主在里面说过一句“我是世界之王”,电影的名字早就忘了,但他觉得此刻他也是世界之王。


是《泰坦尼克号》,唐柔说。


包荣兴转过头,少女年轻的面庞隐在夜色中,黝黑的瞳孔里跳动着星星点点的亮光,好像任何事都无法打破其中的温柔。


他就不打破,小声问她,你想喝酒吗。


唐柔不想喝酒,她也不会喝酒。小时候和爸爸参加宴会,有的人喝多了会发疯,会吐得稀里哗啦,会闹得主人客人都很尴尬。还有的人,喝多了就走出去,悄悄躲在角落的树下,对着电话哭着问为什么。


人有很多为什么,为什么倒霉,为什么失败,为什么总是时运不济,为什么拼了命也得不到想要的。唐柔在一旁,听到他说不可能,他不接受。


唐柔长到现在,还没遇到过什么不能接受的事。爸爸告诉她,要一直向前,不要回头看。她觉得包荣兴也是这样,他从泥里拱出,又栽回更深的泥里,他曾拥有的一切,现在全部失去,甚至变本加厉地被剥夺。唐柔以为他会难过,但是他说,没关系,会有奇迹发生的。


他总是无端相信一些事,并为之浪费几倍的努力,倘若他有一点点迟疑,都不再是如今这副模样。


唐柔到底还是没有喝,一整瓶都进了包荣兴的肚子,是度数很低的清酒,本来准备藏到奶奶好起来再打开。他问唐柔什么时候才能喝,唐柔说不一定啊,兴许明天就能了,包荣兴就点点头,说那我明天再问你,如果你能喝了,一定不要瞒着我。


喝了酒就容易话多,包荣兴几口下肚就忍不住了,他的话题像江水一样滔滔不绝,从古至今,从前到后,把他听过的看过的全讲一遍,他仰着头,在看不见星星的夜空下问她,为什么没人去关心那1毫米。


晚风吹得有些冷,唐柔搓搓手臂,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的凉意。她随口给他讲过的话,没想到被记得这么清楚,她没有回答,只是说,回去吧。


包荣兴就送她回了家,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,说我知道了,因为1毫米太小了,小到不会有人注意到了。


但是——


“我也……”


他的嘴巴一张一合,像光穿越太空,8秒后抵达地表,轰隆隆,在脑内炸开。


“……想要变得和你一样。”


天台之约到此结束,投进湖心的石子不再激起任何波纹,时间用它特有的力量维持当下的平衡。唐柔睡了一个安稳的觉,醒来就想,好吧,好吧,放学去见他吧,喝酒就喝酒吧,吹风就吹风吧,带些醒酒的饮料,带上钱包,再带件厚实的外套,她和家里打个招呼,这样就可以呆得晚一点了,是今天,就今天吧。


就这样一鼓作气,冲向终点吧。


车载新闻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,家庭暴力和赌博,闲散人士和高中生,绿化带发现了坠楼的尸体,万物都在享受春暖花开。她突然想到好久不见的小货车最近又出现了,这次又送了谁进来呢,她想到那晚的星空实在凄凉,她第一眼看过去就要说了,她想到夏天,想到金色,想到一切不可思议的东西,她想到他说,奇迹会发生。


她一直独行,在芸芸众生中,没有回头地向前走去。


——啊,是这样吧。


——就在今天,到达终点了吧。


3月12日7:30,早间新闻结束。与此同时,和包荣兴失去全部交集。


3.


故事讲到这里,出现了一个新问题——


谁杀死了包荣兴?


提问者摆好姿势,被问者却答不上来,支支吾吾比划两下,最后垂头丧气地认了输。在他面前的白纸上,仅仅用潦草的笔迹写着一个编号,编号的旁边,是被笔尖划破的一道深深的口子。


这个问题太难了,比人与人之间到底相隔多远更难,比宇宙中是否存在其他生命更难,你无法知晓那个自我了结的男孩,那名自甘堕落的学生,那段自暴自弃的感情,是否都是在最无助的时候没有听到合适的答案,在最渴望的时候没有得到想要的结局,他们问为什么,他们说不可能。


谁杀死了包荣兴?


提问者再次提问,被问者依旧不解。但他顾不了那么多,时间一到,他就要去做重要的事了。他走得匆忙,和他来时一样卷着一阵风。提问者追出去,他在前面一遍跑一遍挥手,不管啦,随便吧,怎么样都可以呀。


他甚至连名字都没留下,脸庞藏在高高立起的衣领里,宽大的帽檐遮住眉眼,只在一晃而过的缝隙中扫出点点发尾,沾了朦胧的水气,像地平线上跳跃的日光。


是无法被忽略的金黄。
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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