泊灯

黄少天中心

1.

黄少天十一岁生日这天，收到了一辆山地车作为礼物，是他盼望好久才得来的。山地车很酷，骑上去很拉风，黄少天到了可以讲清楚什么是“拉风”的年纪，总想找个机会证明证明自己。上一辆车还是七岁的时候堂哥从旧货市场淘回来的，堂哥嗓门很大，一进门就喊，天仔！来看好东西！他过去摸了下，这就算是生日礼物了。

黄少天学东西很快，小男孩学什么都快，车子坐上去随便转两圈，基本就可以摇摇晃晃了。他骑得飞快，把全村的狗都惊动了，追在后面汪汪直叫，他也跟着“嗷嗷嗷”地叫。追了一会狗散了，他还在前面飞快地骑，堂哥出来叫他吃饭，他就扯着脖子喊，怎么停啊！

堂哥只会自己停，还没停过别人，就在旁边看他一圈一圈地骑着问。堂哥说你累不累啊，累了就停了吧，他说不累！然后接着一圈一圈地骑。他爸把菜都摆好了，还是不见人进来，以为儿子又在耍赖，就拿着锅铲到门口一喊：黄少天！他直接连人带车摔停了。

黄少天从车底爬出来，膝盖擦破点皮，裤子划了道口子，回去要挨骂了。心脏跳得厉害，傍晚的霞光洒在大地上，他抬手捂上胸口，说，我今天真高兴。

小男孩的快乐很简单，一辆二手车都能让他开心好久。黄少天每天蹬着去上学，是全班最拉风的仔。以前的小车棚只有老师的车，这回多了一辆学生的，大家都说，黄少天！借我你的车骑一骑吧！

黄少天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，平时大家喜欢捧学委，学委不捧就捧体委，总之就是各种委。黄少天什么委也不是，但他有车，就变得和委一样。

黄少天说，可以，但要在这里骑，不能离开我的视线。

话是这么讲，真跨上了谁还记得。同学人高马大，小坐垫都承不住，人家就站着骑，因为电视上都这么演。

黄少天着急了：回来！不许骑出我的视线！

同学就说，那你往远处看看嘛！再远一点看看！

黄少天伸长脖子，远处黑漆漆的，什么也看不到，等回过神时人车都不见踪影。第二天上课同学没来，一打听说是掉沟里去了。黄少天来不及咋舌，他爸领人去了医院，花掉不少钱，回家后一言不发把车卖了。没了车，同学也不怎么和他说话了，几个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，看到他时嘻嘻笑起来，胆大的还要问上一句，黄少天，最近怎么不骑了啊！

他觉得委屈，不敢和他爸说，趴在床上大哭一场。堂哥拍拍他，说嗨，这有什么，你以后的好东西多着呢。

黄少天不知道什么才是好东西，但知道哪个是想要的东西。今年他九岁，升上了三年级，每天用铅笔写写算算，铅笔写完有浮粉，手一滑就蹭花一片，这时他就想，要是有支钢笔就好了。

黄少天没有钢笔，圆珠笔倒是有几根，是爸爸剩下的，他本来想捡着用，但老师说圆珠笔不练字。黄少天想练字，他的字很丑，丑到他爸每次检查作业都要揍他，每次揍都要问一句，你手上是沾屎了吗！

当爸的很多都脾气不好，但又不是真的不好，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，黄少天只能模模糊糊明白一点。下次他爸再动手，他就摸摸有点发涨的胳膊说，我想要支钢笔。

他爸虎着脸，跟他把作业写完。等到第三天放学回来，桌上就摆了一支，是商店刚进的货，外壳涂着崭新的银灰色，看起来很有质感。

生日礼物，他爸硬邦邦地说。

就这么一根钢笔，用紫色的毛线缠住，打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，他过去摸下就算完事。黄少天哼唧两声，低头一擦眼睛，又哭了。堂哥拍拍他：嗨，这不就来了。

2.

黄少天十一岁的时候，村里的小学已经不够教他，得去县里念才行。县里离家远，每周只能回去一次，周五晚上赶一趟车，周天中午再一趟，几趟下来他爸说，以后隔半月回次家吧。

黄少天有点生气，青春期的男生像个炸弹，随时随地都要爆破。他说别半月了，一个月我也不回了，既然你们觉得我烦，我就不来碍你们的眼。

堂哥这时又出现了。他去趟旧货市场，淘了辆山地车回来，本来想坐客车的，结果客车不让带大物，出租车又付不起，他就直接骑着来了。学校不好找，堂哥骑了好久才到，估摸着是男寝了，就在楼下喊，天仔！来看好东西！等黄少天急匆匆地跑下来，看到他正低头听宿管员训话。

黄少天轻轻喊，哥。堂哥抬起头，拍拍握把，乐呵呵地说，天仔，你看这个。

堂哥低着头的时候傻乎乎的。黄少天有点想笑，又觉得心里堵挺，宿管员进了屋，他就蹲在地上，听堂哥给他讲山地车的各种部件，外胎，变速器，坐管夹，避震器，好多新奇的词汇从他嘴里冒出来。结果讲完站起来，才发现这车太高了，黄少天坐上去，勉勉强强刚能踩到踏板，他还非要骑，绕着宿舍楼一圈一圈的转，转到后来宿管员坐不住了，出来训堂哥说，你怎么回事，这多危险，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骑这么高的车，赶紧拿走，出了事我可担不起。

黄少天一边骑一边急：不用你担！

最后还是坳不过，宿管员说要给家里打电话，黄少天不想让他爸知道。车推走的时候他跟在后面，一直跟到校门口，堂哥回头说，别跟了，又不是没收，放假再骑呗。

黄少天踢踢石子：我现在就想骑。

那就长高点，堂哥抬手在下巴处比划一下，长到这么高，你就能骑了。

黄少天看着那手，又看看自己的脚，不情不愿地“嗯”了声。堂哥就走了，黄少天回到宿舍，室友正在默写古诗，他躺在床上，一整天都想着他的山地车。

山地车不常有，但堂哥常有。黄少天不回家的时候，堂哥就揣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来给他解闷，黄少天很兴奋，堂哥连忙摆手，嘘，小点声，别让你们宿管员听到，他太吓人了。

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裹：快过节了，叔让我给你带几个粽子。

黄少天接过来，别别扭扭地问，没了？

堂哥说有的有的，叔挺想你的，你啥时候回去？

黄少天心里高兴，面上却不想表现出来：这周没时间，下周吧！

他其实早就有所打算，东西都收拾好了，就在床边放着。回家那天下了点小雨，一大早他还在睡，宿管员敲门进来，他下楼接了电话，听筒里乱糟糟的，刚“喂”了一下，他爸冷硬的声音就传了过来。

生老病死人之常情。黄少天坐在座位上，车子晃得他昏昏欲睡，一颠一颠地又像是催他醒来，雨滴挂在玻璃上，滑出一道蜿蜒的轨迹。等到了家，大人围在一起，看到孩子时让开点，他就扔下书包扑过去。

堂哥被扑个造型出来：干嘛？

他哭：我以为你要死了！

看把孩子吓的。堂哥摸摸他的头，他的短发毛茸茸，揉起来很舒服，堂哥说，你这老爱哭的毛病得改改了，男子汉大丈夫，怎么天天掉金豆豆。

黄少天不高兴：那我心里难受总得发泄一下吧。

堂哥说，难受你可以说出来。

黄少天擦擦眼睛：我、我不知道说什么啊，我又没经历过这些，就觉得难受，可难受了，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脑子都混了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，我想回来看你，我又怕帮不上忙，我本来这周末就打算回家的，但是我想气气我爸，早知道我就和你一起走了，你怎么回事啊，怎么突然被车撞了？

堂哥看着脚尖：你还是哭吧。

黄少天不明所以，堂哥看起来呆呆的，穿着薄薄的睡衣，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。他爸过来拉他，他不肯走，堂哥就说没事，让天仔呆着吧。

他又想哭了。

3.

堂哥本来是村里的厂子干活的，厂子黄了没地方去，整天就闲逛，后来听说县里有个叫网吧的地方，他就拿了点钱，先去打游戏，打完再拐过来看堂弟。这样整天早出晚归，家里还以为他找了新工作，后来发现钱不见了，问起来，堂哥就说了。然后挨了家里一顿打，跑出来的时候被农车碾了下，腿就不能动了。

堂哥低着头，小声说对不起。

黄少天不知道他对不起谁，但出乎意料地，他感觉十分平静。返校的路上经过那家网吧，他在门口看了好久，看到老板走过来要撵人，还指了指墙上的牌子，未成年人禁止入内。

黄少天说我不入内，里面乌烟瘴气的我入内干什么，我才不想污染我新鲜的肺呢。我是来帮我哥买卡的，就是那个，挺火的那个游戏，你往后看，就是他玩的那个，对对对，我要一张那个卡。哈哈他输了，这才不到二十秒，太菜了吧。

黄少天说了一堆，菜鸡听了就很不爽，从座位里冲过来要揍他，黄少天拉着老板，说快点快点，钱在这里，给我拿张卡！

老板被他搞得稀里糊涂的，黄少天扔下钱，赶在菜鸡追上来之际撒腿就跑。黄少天跑得很快，这是小时候练出来的。小时候堂哥家里进过一条小狗，不知道哪来的，正好闲着没事就养了。他们这一村都姓黄，堂哥就给狗取名叫阿黄，阿黄肚子很软，黄少天很喜欢，每次看到都要摸一摸。阿黄好像是流浪久了，比较怕人，黄少天一伸手，它不敢上前，就趴在地上打颤，连毛都在发抖。

黄少天倒觉得很可爱，还特意画了几张画给堂哥。过两天串门，他喜滋滋地想欣赏自己的巨作，结果一问，堂哥说，看他画的狗，就给放狗窝了。

狗当然不懂，黄少天跑过去的时候，画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，阿黄趴在地上晒太阳，听到动静摇摇尾巴，黄少天说，我带你散步吧。

黄少天的散步就是跑步，他很能跑，阿黄也想跑，但它被人打过，腿被打瘸了，走起路来摇摇晃晃，黄少天步伐稍微大一点，它就跟不上了，只能趔趄着往前窜。他爸嫌狗碍事，不想养，抱着去了市场，卖五十块，人家嫌贵，说二十，二十又太少了。他爸犹犹豫豫，就没撒手。他妈在家做饭，看到人狗一起回来了，问他爸，他爸就说，不卖啦，瘸腿的不好卖。

他爸说，我跟人讲半天，一低头，发现这狗在我怀里哭呢。我一想算了，多条狗也不差啥，剩饭剩菜打发打发，怎么不能活。

他妈说，这可巧了，仔也哭着呢。

黄少天哭累了就犯困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做梦，梦里他的山地车咕噜噜地向他开过来，他依旧骑不上，抓着握把往上跳，脚边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拽他，拽着拽着就醒了。

他睁开眼睛，阿黄正蹲在地上，歪着身子看着他。

黄少天就又哭了，他其实还蛮爱哭的，高兴也哭伤心也哭，看个电影主角吵架，吵到高潮处他也要哭一哭。领口像水淹过一样，整天都湿漉漉的，他妈给他买根冰棍，他就一边啃一边哭。

黄少天养狗不给剩的，炖鱼自己舍不得吃，剃完刺悄悄端到狗窝去，阿黄就给养得很大。他爸发现后追着他打，人追不到就去追狗，狗跑得慢，被打得嗷嗷叫，黄少天听了心里难受，正要掉头，堂哥就来了。

堂哥总接这活，邻里乡亲有个打仗干架的，都叫他过去劝。堂哥劝人有一套，先把小的制服，再把大的说动。堂哥念过几年书，肚里也算有点墨水，后来因为成绩一般，正好家里还缺个补贴的，这才辍了学。黄少天被他夹在腋下，感觉他瘦瘦的胳膊使出了很大的力气。堂哥摸摸他的头，说叔，孩子大了不能老打，得教育。

文化人简单科普了下育子心得，这事就这么了了。其实堂哥不是亲堂哥，只是住得近，年龄长几岁，就叫声堂哥。堂哥的厂子离挺远，来回一趟不容易，前两天他妈不在了，堂哥请假回家打理，顺道也过来看看。厂里活多，只能呆三天，这会就要走了，走之前黄爸给他塞了两张饼，刚烙的，叫他趁热路上吃。

堂哥拿着饼，一边谢过，一边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，回头跟他说，好好读书，别老想着你那自行车了！

黄少天不高兴：那不是自行车！那是山地车！

人已经甩远了，网吧的招牌也被挡住，黄少天沿路跑着，心脏怦怦直跳，似乎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召唤着他。这一年发生很多事，大到举家搬去省会，彻底成为一个少年人；小到不小心吃了一个蚊子，他忍不住干呕了好几下。这一年他长到十三岁，个子猛蹿，长手长脚，终于可以稳稳地坐上山地车，骑在校园里，也不会有宿管员说要打电话了。

这一年，他在游戏里建立账号，取名夜雨声烦。

4.

蓝雨夺冠的晚上，喻文州说请大家下馆子。馆子不太好找，比赛刚结束，基本都是爆满，兜兜转转好久，最后还是回到了第一家。

徐景熙瘫在桌子上，说好累，累成狗了，可能比狗都累，有没有哪条狗来安慰我内心的疲惫。

黄少天就讲起阿黄的故事。

郑轩听完说，太可惜了，如果没被销毁，我们是不是就有机会指导一下黄少的画技了。

徐景熙点头，宋晓跃跃欲试：就没人吐槽黄少是狗吗。

众人稀里哗啦地附和，黄少天心里高兴，嘴上不闲着，一边插科打诨，一边把这段对话发给了堂哥。

堂哥隔了半天才回复：我骗你的，画叫我收起来了，放在壁橱最上面，我看你着急起来挺好玩的，就没告诉你。不过这两年搬家弄丢了点，现在只剩一张了。

黄少天打字飞快：帮我收着！

堂哥说好。

黄少天问，阿黄现在怎么样啦？

早没啦，堂哥说，上次视频完没几天它就走了，我给埋在后山了，你要是能回来，咱俩一起去看它。

黄少天就说可以可以。

堂哥问，你现在都不怎么哭了哦？

黄少天辩解：我那不是哭！我是感情充沛！难以遏制而已！小孩子的善良！

堂哥说嗯嗯。

黄少天憋了憋，没憋住：我们今天比赛赢了！

黄少天：我们是冠军！

堂哥说恭喜恭喜，这可真好，你长大了，出人头地了，叔婶肯定特别高兴，我也高兴。

黄少天嘿嘿一笑，说长大了长大了，长得可大了，以后别拿我当小孩看了，哪有小孩像我这么优秀的。我跟你说，过一阵就是我生日了，我准备给自己一个特别的礼物，你绝对想不到！我准备把许愿的机会送给你！当当当当！是不是很惊喜！小时候我一许愿你就帮我实现，这回换你了，你许一个，我负责帮你，就现在，立刻马上迅速，许一个你最想被实现的，我堂堂剑圣什么都能满足你，不许敷衍我！听到没！听到回话！

堂哥：听到了。

堂哥：等我腿好了，把你的山地车借我骑一会吧。

Fin.